資源簡介 本資料來自于資源最齊全的21世紀教育網www.21cnjy.com一由四川過湖南去, 靠東有一條官路。 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只黃狗。小溪流下去,繞山岨流,約三里便匯入茶峒的大河。人若過溪越小山走去,則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邊。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遠近有了小小差異。小溪寬約二十丈,河床為大片石頭作成。靜靜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卻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魚來去皆可以計數。小溪既為川湘來往孔道,水常有漲落,限于財力不能搭橋,就安排了一只方頭渡船。這渡船一次連人帶馬,約可以載二十位搭客過河,人數多時則反復來去。渡船頭豎了一枝小小竹竿,掛著一個可以活動的鐵環,溪岸兩端水槽牽了一段廢纜,有人過渡時,把鐵環掛在廢纜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緣那條纜索,慢慢的牽船過對岸去。船將攏岸了,管理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著“慢點慢點”,自己霍的躍上了岸,拉著鐵環,于是人貨牛馬全上了岸,翻過小山不見了。渡頭為公家所有,故過渡人不必出錢。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錢擲到船板上時, 管渡船的必為一一拾起, 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儼然吵嘴時的認真神氣:“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但不成,凡事求個心安理得,出氣力不受酬誰好意思,不管如何還是有人把錢的。管船人卻情不過,也為了心安起見,便把這些錢托人到茶峒去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一扎一扎掛在自己腰帶邊,過渡的誰需要這東西必慷慨奉贈。有時從神氣上估計那遠路人對于身邊草煙引起了相當的注意時,便把一小束草煙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說,“不吸這個嗎,這好的,這妙的,味道蠻好,送人也合式!”茶葉則在六月里放進大缸里去,用開水泡好,給過路人解渴。管理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個老人。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么老了。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的很忠實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頭升起時,感到生活的力量,當日頭落下時,又不至于思量與日頭同時死去的,是那個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為一只渡船與一只黃狗,唯一的親人便只那個女孩子。女孩子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十五年前同一個茶峒軍人,很秘密的背著那忠厚爸爸發生了曖昧關系。有了小孩子后,這屯戍軍士便想約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從逃走的行為上看來,一個違悖了軍人的責任,一個卻必得離開孤獨的父親。經過一番考慮后,軍人見她無遠走勇氣自己也不便毀去作軍人的名譽,就心想:一同去生既無法聚首,一同去死當無人可以阻攔,首先服了毒。女的卻關心腹中的一塊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張。事情業已為作渡船夫的父親知道,父親卻不加上一個有分量的字眼兒,只作為并不聽到過這事情一樣,仍然把日子很平靜的過下去。女兒一面懷了羞慚一面卻懷了憐憫,仍守在父親身邊,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卻到溪邊吃了許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種近于奇跡中,這遺孤居然已長大成人,一轉眼間便十三歲了。為了住處兩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來,老船夫隨便為這可憐的孤雛拾取了一個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機心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老船夫不論晴雨,必守在船頭。有人過渡時,便略彎著腰,兩手緣引了竹纜,把船橫渡過小溪。有時疲倦了,躺在臨溪大石上睡著了,人在隔岸招手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過溪,一切皆溜刷在行,從不誤事。有時又和祖父黃狗一同在船上,過渡時和祖父一同動手,船將近岸邊,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點,慢點”時,那只黃狗便口銜繩子,最先一躍而上,且儼然懂得如何方為盡職似的,把船繩緊銜著拖船攏岸。風日清和的天氣,無人過渡,鎮日長閑,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門前大巖石上曬太陽。或把一段木頭從高處向水中拋去,嗾使身邊黃狗自巖石高處躍下,把木頭銜回來。或翠翠與黃狗皆張著耳朵,聽祖父說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戰爭故事。或祖父同翠翠兩人,各把小竹作成的豎笛,逗在嘴邊吹著迎親送女的曲子。過渡人來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獨自跟到船邊去,橫溪渡人,在巖上的一個,見船開動時,于是銳聲喊著:“爺爺,爺爺,你聽我吹,你唱!”爺爺到溪中央便很快樂的唱起來,啞啞的聲音同竹管聲振蕩在寂靜空氣里,溪中仿佛也熱鬧了一些。(實則歌聲的來復,反而使一切更寂靜一些了。)有時過渡的是從川東過茶峒的小牛,是羊群,是新娘子的花轎,翠翠必爭看作渡船夫,站在船頭,懶懶的攀引纜索,讓船緩緩的過去。牛羊花轎上岸后,翠翠必跟著走,站到小山頭,目送這些東西走去很遠了,方回轉船上,把船牽靠近家的岸邊。且獨自低低的學小羊叫著,學母牛叫著,或采一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新娘子。茶峒山城只隔渡頭一里路,買油買鹽時,逢年過節祖父得喝一杯酒時,祖父不上城,黃狗就伴同翠翠入城里去備辦東西。到了賣雜貨的鋪子里,有大把的粉條,大缸的白糖,有炮仗,有紅蠟燭,莫不給翠翠很深的印象,回到祖父身邊,總把這些東西說個半天。那里河邊還有許多上行船,百十船夫忙著起卸百貨。這種船只比起渡船來全大得多,有趣味得多,翠翠也不容易忘記。二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墻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的棓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逐漸進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墻上,人人皆罵著嚷著,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進城里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某一年水若來得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大水沖去,大家皆在城上頭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著,對于所受的損失仿佛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著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于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只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一個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著了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誠實勇敢的人,也愛利,也仗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見及不能不為之喝彩。那條河水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見底。深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全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有人家,凡有人家處必可沽酒。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墻,烏黑的瓦,位置則永遠那么妥貼,且與四圍環境極其調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實在非常愉快。一個對于詩歌圖畫稍有興味的旅客,在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厭煩,正因為處處有奇跡,自然的大膽處與精巧處,無一處不使人神往傾心。白河的源流,從四川邊境而來,從白河上行的小船,春水發時可以直達川屬的秀山。但屬于湖南境界的,則茶峒為最后一個水碼頭。這條河水的河面,在茶峒時雖寬約半里,當秋冬之際水落時,河床流水處還不到二十丈,其余只是一灘青石。小船到此后,既無從上行,故凡川東的進出口貨物,皆由這地方落水起岸。出口貨物俱由腳夫用杉木扁擔壓在肩膊上挑抬而來,入口貨物也莫不從這地方成束成擔的用人力搬去。這地方城中只駐扎一營由昔年綠營屯丁改編而成的戍兵,及五百家左右的住戶。(這些住戶中,除了一部分擁有了些山田同油坊,或放賬屯油、屯米、屯棉紗的小資本家外,其余多數皆為當年屯戍來此有軍籍的人家。)地方還有個厘金局,辦事機關在城外河街下面小廟里,經常掛著一面長長的幡信。局長則住在城中。一營兵士駐扎老參將衙門,除了號兵每天上城吹號玩,使人知道這里還駐有軍隊以外,其余兵士皆仿佛并不存在。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見各處人家門前皆晾曬有衣服同青菜。紅薯多帶藤懸掛在屋檐下。用棕衣作成的口袋,裝滿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殼果,也多懸掛在屋檐下。屋角隅各處有大小雞叫著玩著。間或有什么男子,占據在自己屋前門限上鋸木,或用斧頭劈樹,把劈好的柴堆到敞坪里去一座一座如寶塔。又或可以見到幾個中年婦人,穿了漿洗得極硬的藍布衣裳,胸前掛有白布扣花圍裙,躬著腰在日光下一面說話一面作事。一切總永遠那么靜寂,所有人民每個日子皆在這種單純寂寞里過去。一分安靜增加了人對于“人事”的思索力,增加了夢。在這小城中生存的,各人也一定皆各在分定一份日子里,懷了對于人事愛憎必然的期待。但這些人想些什么?誰知道。住在城中較高處,門前一站便可以眺望對河以及河中的景致,船來時,遠遠的就從對河灘上看著無數纖夫。那些纖夫也有從下游地方,帶了細點心洋糖之類,攏岸時卻拿進城中來換錢的。船來時,小孩子的想象,當在那些拉船人一方面。大人呢,孵一巢小雞,養兩只豬,托下行船夫打副金耳環,帶兩丈官青布或一壇好醬油、一個雙料的美孚燈罩回來,便占去了大部分作主婦的心了。這小城里雖那么安靜和平但地方既為川東商業交易接頭處,因此城外小小河街,情形卻不同了一點。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發館。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莊,莫不各有一種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用的檀木活車、竹纜與罐鍋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長案上,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臥在淺口缽頭里,缽旁大竹筒中插著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愿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過來問:“大哥,副爺,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柜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么,釅冽的燒酒,從大甕里用竹筒舀出,倒進土碗里,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雜貨鋪賣美孚油及點美孚油的洋燈,與香燭紙張。油行屯桐油。鹽棧堆火井出的青鹽。花衣莊則有白棉紗、大布、棉花以及包頭的黑縐綢出賣。賣船上用物的,百物羅列,無所不備,且間或有重至百斤以外的鐵錨擱在門外路旁,等候主顧問價的。專以介紹水手為事業,吃水碼頭飯的,則在河街的家中,終日大門敞開著,常有穿青羽緞馬褂的船主與毛手毛腳的水手進出,地方象茶館卻不賣茶,不是煙館又可以抽煙。來到這里的,雖說所談的是船上生意經,然而船只的上下,劃船拉纖人大都有一定規矩,不必作數目上的討論。他們來到這里大多數倒是在“聯歡”。以“龍頭管事”作中心,談論點本地時事,兩省商務上情形,以及下游的“新事”。邀會的,集款時大多數皆在此地,扒骰子看點數多少輪作會首時,也常常在此舉行。常常成為他們生意經的,有兩件事:買賣船只,買賣媳婦。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的需要,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的河街,也居然有那么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不是從附近鄉下弄來,便是隨同川軍來湘流落后的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標布的褲子,把眉毛扯得成一條細線,大大的發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里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繡雙鳳,或為情人水手挑繡花抱兜,一面看過往行人,消磨長日。或靠在臨河窗口上看水手鋪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則輪流的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由于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人,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四川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則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著嘴唇咬著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后各人皆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著的那一個,同留在岸上的這一個,便皆呆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感情真摯,癡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總常常夢船攏了岸,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里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面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著就在夢里投河吞鴉片煙,性格強一點兒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么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年輕生命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若有多少不同處,不過是這些人更真切一點,也更近于糊涂一點罷了。短期的包定,長期的嫁娶,一時間的關門,這些關于一個女人身體上的交易,由于民情的淳樸,身當其事的不覺得如何下流可恥,旁觀者也就從不用讀書人的觀念,加以指摘與輕視。這些人既重義輕利,又能守信自約,即便是娼妓,也常常較之講道德知羞恥的城市中人還更可信任。掌水碼頭的名叫順順,一個前清時便在營伍中混過日子來的人物,革命時在著名的陸軍四十九標做個什長。同樣做什長的,有因革命成了偉人名人的,有殺頭碎尸的,他卻帶少年喜事得來的腳瘋痛,回到了家鄉,把所積蓄的一點錢,買了一條六槳白木船,租給一個窮船主,代人裝貨在茶峒與辰州之間來往。氣運好,半年之內船不壞事,于是他從所賺的錢上,又討了一個略有產業的白臉黑發小寡婦。數年后,在這條河上,他就有了大小四只船,一個鋪子,兩個兒子了。但這個大方灑脫的人,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便不能同販油商人一樣大大發作起來。自己既在糧子里混過日子,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只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游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一面從水上賺來錢,一面就這樣灑脫散去。這人雖然腳上有點小毛病,還能泅水;走路難得其平,為人卻那么公正無私。水面上各事原本極其簡單,一切皆為一個習慣所支配,誰個船碰了頭,誰個船妨害了別一個人別一只船的利益,皆照例有習慣方法來解決。惟運用這種習慣規矩排調一切的,必需一個高年碩德的中心人物。某年秋天,那原來執事人死去了,順順作了這樣一個代替者。那時他還只五十歲,為人既明事明理,正直和平又不愛財,故無人對他年齡懷疑。到如今,他的兒子大的已十八歲,小的已十六歲。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年幼的則氣質近于那個白臉黑發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于感情。兩兄弟既年已長大,必需在各種生活上來訓練他們,作父親的就輪流派遣兩個小孩子各處旅行。向下行船時,多隨了自己的船只充伙計,甘苦與人相共。蕩槳時選最重的一把,背纖時拉頭纖二纖,吃的是干魚,辣子,臭酸菜,睡的是硬幫幫的艙板。向上行從旱路走去,則跟了川東客貨,過秀山、龍潭,酉陽作生意,不論寒暑雨雪,必穿了草鞋按站趕路。且佩了短刀,遇不得已必需動手,便霍的把刀抽出,站到空闊處去,等候對面的一個,接著就同這個人用肉搏來解決。幫里的風氣,既為“對付仇敵必需用刀,聯結朋友也必需用刀”,故需要刀時,他們也就從不讓它失去那點機會。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教育的目的,似乎在使兩個孩子學得做人的勇氣與義氣。一分教育的結果,弄得兩個人皆結實如老虎,卻又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作父親的當兩個兒子很小時,就明白大兒子一切與自己相似,卻稍稍見得溺愛那第二個兒子。由于這點不自覺的私心,他把長子取名天保,次子取名儺送。意思是天保佑的在人事上或不免有齟齬處,至于儺神所送來的,照當地習氣,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人拙于贊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云”。雖無什么人親眼看到過岳云,一般的印象,卻從戲臺上小生岳云,得來一個相近的神氣。三兩省接壤處,十余年來主持地方軍事的,注重在安輯保守,處置還得法,并無變故發生。水陸商務既不至于受戰爭停頓,也不至于為土匪影響,一切莫不極有秩序,人民也莫不安分樂生。這些人,除了家中死了牛,翻了船,或發生別的死亡大變,為一種不幸所絆倒覺得十分傷心外,中國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掙扎中的情形,似乎就永遠不會為這邊城人民所感到。邊城所在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是端午,中秋和過年。三個節日過去三五十年前如何興奮了這地方人,直到現在,還毫無什么變化,仍能成為那地方居民最有意義的幾個日子。端午日,當地婦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額角上用雄黃蘸酒畫了個王字。任何人家到了這天必可以吃魚吃肉。大約上午十一點鐘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飯,把飯吃過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鎖了門,全家出城到河邊看劃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腳樓門口邊看,不然就站在稅關門口與各個碼頭上看。河中龍船以長潭某處作起點,稅關前作終點。作比賽競爭。因為這一天軍官稅官以及當地有身分的人,莫不在稅關前看熱鬧。劃船的事各人在數天以前就早有了準備,分組分幫各自選出了若干身體結實手腳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練習進退。船只的形式,與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體一律又長又狹,兩頭高高翹起,船身繪著朱紅顏色長線,平常時節多擱在河邊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時,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十二個到十八個槳手,一個帶頭的,一個鼓手,一個鑼手。槳手每人持一支短槳,隨了鼓聲緩促為節拍,把船向前劃去。坐在船頭上,頭上纏裹著紅布包頭,手上拿兩支小令旗,左右揮動,指揮船只的進退。擂鼓打鑼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劃動便即刻蓬蓬鏜鏜把鑼鼓很單純的敲打起來,為劃槳水手調理下槳節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聲,故每當兩船競賽到劇烈時,鼓聲如雷鳴,加上兩岸人吶喊助威,便使人想起梁紅玉老鸛河時水戰擂鼓,牛皋水擒楊幺時也是水戰擂鼓。凡把船劃到前面一點的,必可在稅關前領賞,一匹紅,一塊小銀牌,不拘纏掛到船上某一個人頭上去,皆顯出這一船合作的光榮。好事的軍人,且當每次某一只船勝利時,必在水邊放些表示勝利慶祝的五百響鞭炮。賽船過后,城中的戍軍長官,為了與民同樂,增加這節日的愉快起見,便把三十只綠頭長頸大雄鴨,頸膊上縛了紅布條子,放入河中,盡善于泅水的軍民人等,下水追趕鴨子。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于是長潭換了新的花樣,水面各處是鴨子,各處有追趕鴨子的人。船與船的競賽,人與鴨子的競賽,直到天晚方能完事。掌水碼頭的龍頭大哥順順,年青時節便是一個泅水的高手,入水中去追逐鴨子,在任何情形下總不落空。但一到次子儺送年過十二歲時,已能入水閉鋪汆著到鴨子身邊,再忽然從水中冒水而出,把鴨子捉到,這作爸爸的便解嘲似的說:“好,這種事有你們來作,我不必再下水了。”于是當真就不下水與人來競爭捉鴨子。但下水救人呢,當作別論。凡幫助人遠離患難,便是入火,人到八十歲,也還是成為這個人一種不可逃避的責任!天保儺送兩人皆是當地泅水劃船好選手。端午又快來了,初五劃船,河街上初一開會,就決定了屬于河街的那只船當天入水。天保恰好在那天應向上行,隨了陸路商人過川東龍潭送節貨,故參加的就只儺送。十六個結實如牛犢的小伙子,帶了香燭、鞭炮、同一個用生牛皮蒙好繪有朱紅太極圖的高腳鼓,到了擱船的河上游山洞邊,燒了香燭,把船拖入水后,各人上了船,燃著鞭炮,擂著鼓,這船便如一枝箭似的,很迅速的向下游長潭射去。那時節還是上午,到了午后,對河漁人的龍船也下了水,兩只龍船就開始預習種種競賽的方法。水面上第一次聽到了鼓聲,許多人從這鼓聲中,感到了節日臨近的歡悅。住臨河吊腳樓對遠方人有所等待有所盼望的,也莫不因鼓聲想到遠人。在這個節日里,必然有許多船只可以趕回,也有許多船只只合在半路過節,這之間,便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鋪事,也讓一些人皺眉。蓬蓬鼓聲掠水越山到了渡船頭那里時,最先注意到的是那只黃狗。那黃狗汪汪的吠著,受了驚似的繞屋亂走,有人過渡時,便隨船渡過河東岸去,且跑到那小山頭向城里一方面大吠。翠翠正坐在門外大石上用棕葉編蚱蜢蜈蚣玩,見黃狗先在太陽下睡著,忽然醒來便發瘋似的亂跑,過了河又回來,就問它罵它:“狗,狗,你做什么!不許這樣子!”可是一會兒那聲音被她發現了,她于是也繞屋跑著,且同黃狗一塊兒渡過了小溪,站在小山頭聽了許久,讓那點迷人的鼓聲,把自己帶到一個過去的節日里去。四還是兩年前的事。五月端陽,渡船頭祖父找人作了代替,便帶了黃狗同翠翠進城,過大河邊去看劃船。河邊站滿了人,四只朱色長船在潭中滑著,龍船水剛剛漲過,河中水皆豆綠,天氣又那么明朗,鼓聲蓬蓬響著,翠翠抿著嘴一句話不說,心中充滿了不可言說的快樂。河邊人太多了一點,各人皆盡張著眼睛望河中,不多久,黃狗還在身邊,祖父卻擠得不見了。翠翠一面注意劃船,一面心想“過不久祖父總會找來的”。但過了許久,祖父還不來,翠翠便稍稍有點兒著慌了。先是兩人同黃狗進城前一天,祖父就問翠翠:“明天城里劃船,倘若一個人去看,人多怕不怕?”翠翠就說:“人多我不怕,但自己只是一個人可不好玩。”于是祖父想了半天,方想起一個住在城中的老熟人,趕夜里到城里去商量,請那老人來看一天渡船,自己卻陪翠翠進城玩一天。且因為那人比渡船老人更孤單,身邊無一個親人,也無一只狗,因此便約好了那人早上過家中來吃飯,喝一杯雄黃酒。第二天那人來了,吃了飯,把職務委托那人以后,翠翠等便進了城。到路上時,祖父想起什么似的,又問翠翠,“翠翠,翠翠,人那么多,好熱鬧,你一個人敢到河邊看龍船嗎?”翠翠說:“怎么不敢?可是一個人有什么意思。”到了河邊后,長潭里的四只紅船,把翠翠的注意力完全占去了,身邊祖父似乎也可有可無了。祖父心想:“時間還早,到收場時,至少還得三個時刻。溪邊的那個朋友,也應當來看看年青人的熱鬧,回去一趟,換換地位還趕得及。”因此就問翠翠,“人太多了,站在這里看,不要動,我到別處去有事情,無論如何總趕得回來伴你回家。”翠翠正為兩只競速并進的船迷著,祖父說的話毫不思索就答應了。祖父知道黃狗在翠翠身邊,也許比他自己在她身邊還穩當,于是便回家看船去了。祖父到了那渡船處時,見代替他的老朋文,正站在白塔下注意聽遠處鼓聲。祖父喊他,請他把船拉過來,兩人渡過小溪仍然站到白塔下去。那人問老船夫為什么又跑回來,祖父就說想替他一會兒故把翠翠留在河邊,自己趕回來,好讓他也過河邊去看看熱鬧,且說,“看得好,就不必再回來,只須見了翠翠問她一聲,翠翠到時自會回家的。小丫頭不敢回家,你就伴她走走!”但那替手對于看龍船已無什么興味,卻愿意同老船夫在這溪邊大石上各自再喝兩杯燒酒。老船夫十分高興,把葫葫蘆取出,推給城中來的那一個。兩人一面談些端午舊事,一面喝酒,不到一會,那人卻在巖石上為燒酒醉倒了。人既醉倒了,無從入城,祖父為了責任又不便與渡船離開,留在河邊的翠翠便不能不著急了。河中劃船的決了最后勝負后,城里軍官已派人駕小船在潭中放了一群鴨子,祖父還不見來。翠翠恐怕祖父也正在什么地方等著她,因此帶了黃狗各處人叢中擠著去找尋祖父,結果還是不得祖父的蹤跡。后來看看天快要黑了,軍人扛了長凳出城看熱鬧的,皆已陸續扛了那凳子回家。潭中的鴨子只剩下三五只,捉鴨人也漸漸的少了。落日向上游翠翠家中那一方落去,黃昏把河面裝飾了一層薄霧。翠翠望到這個景致,忽然起了一個怕人的想頭,她想:“假若爺爺死了?”她記起祖父囑咐她不要離開原來地方那一句話,便又為自己解釋這想頭的錯誤,以為祖父不來必是進城去或到什么熟人處去,被人拉著喝酒,故一時不能來的。正因為這也是可能的事,她又不愿在天未斷黑以前,同黃狗趕回家去,只好站在那石碼頭邊等候祖父。再過一會,對河那兩只長船已泊到對河小溪里去不見了,看龍船的人也差不多全散了。吊腳樓有娼妓的人家,已上了燈,且有人敲小斑鼓彈月琴唱曲子。另外一些人家,又有劃拳行酒的吵嚷聲音。同時停泊在吊腳樓下的一些船只,上面也有人在擺酒炒菜,把青菜蘿卜之類,倒進滾熱油鍋里去時發出唦——的聲音。河面已朦朦朧朧,看去好象只有一只白在潭中浮著,也只剩一個人追著這只鴨子。翠翠還是不離開碼頭,總相信祖父會來找她,同她一起回家。吊腳樓上唱曲子聲音熱鬧了一些, 只聽到下面船上有人說話, 一個水手說:“金亭,你聽你那鋪子陪川東莊客喝酒唱曲子,我賭個手指,說這是她的聲音!”另一個水手就說:“她陪他們喝酒唱曲子,心里可想我。她知道我在船上!”先前那一個又說:“身體讓別人玩著,心還想著你;你有什么憑據?”另一個說:“有憑據。”于是這水手吹著唿哨,作出一個古怪的記號,一會兒,樓上歌聲便停止了。歌聲停止后,兩個水手皆笑了。兩人接著便說了些關于那個女人的一切,使用了不少粗鄙字眼,翠翠很不習慣把這種話聽下去,但又不能走開。且聽水手之一說,樓上婦人的爸爸是在棉花坡被人殺死的,一共殺了十七刀。翠翠心中那個古怪的想頭,“爺爺死了呢?”便仍然占據到心里有一忽兒。兩個水手還正在談話,潭中那只白鴨慢慢的向翠翠所在的碼頭邊游來,翠翠想:“再過來些我就捉住你!”于是靜靜的等著,但那鴨子將近岸邊三丈遠近時,卻有個人笑著, 喊那船上水手。 原來水中還有個人,那人已把鴨子捉到手,卻慢慢的“踹水”游近岸邊的。船上人聽到水面的喊聲,在隱約里也喊道:“二老,二老,你真干,你今天得了五只吧。”那水上人說:“這家伙狡猾得很,現在可歸我了。”“你這時捉鴨子,將來捉女人,一定有同樣的本領。”水上那一個不再說什么,手腳并用的拍著水傍了碼頭。濕淋淋的爬上岸時,翠翠身旁的黃狗,仿佛警問水中人似的,汪汪的叫了幾聲,那人方注意到翠翠。碼頭上已無別的人,那人問:“是誰?”“是翠翠!”“翠翠又是誰?”“是碧溪岨撐渡船的孫女。”“你在這兒做什么?”“我等我爺爺。我等他來好回家去。”“等他來他可不會來,你爺爺一定到城里軍營里喝了酒,醉倒后被人抬回去了!”“他不會。他答應來,他就一定會來的。”“這里等也不成。到我家里去,到那邊點了燈的樓上去,等爺爺來找你好不好?”翠翠誤會邀他進屋里去那個人的好意,正記著水手說的婦人丑事,她以為那男子就是要她上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本來從不罵人,這時正因等候祖父太久了,心中焦急得很,聽人要她上去,以為欺侮了她,就輕輕的說:“你個悖時砍腦殼的!”話雖輕輕的,那男的卻聽得出,且從聲音上聽得出翠翠年紀,便帶笑說:“怎么,你罵人!你不愿意上去,要呆在這兒,回頭水里大魚來咬了你,可不要叫喊!”翠翠說:“魚咬了我也不管你的事。”那黃狗好象明白翠翠被人欺侮了,又汪汪的吠起來。那男子把手中白鴨舉起,]向黃狗嚇了一下,便走上河街去了。黃狗為了自己被欺侮還想追過去,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意思仿佛只在問給狗“那輕薄男子還不值得叫”,但男子聽去的卻是另外一種好意,男的以為是她要狗莫向好人叫,放肆的笑著,不見了。又過了一陣,有人從河街拿了一個廢纜做成的火炬,喊叫著翠翠的名字來找尋她,到身邊時翠翠卻不認識那個人。那人說:老船夫回到家中,不能來接她,故搭了過渡人口信來,問翠翠要她即刻就回去。翠翠聽說是祖父派來的,就同那人一起回家,讓打火把的在前引路,黃狗時前時后,一同沿了城墻向渡口走去。翠翠一面走一面問那拿火把的人,是誰問他就知道她在河邊。那人說是二老問他的,他是二老家里的伙計,送翠翠回家后還得回轉河街。翠翠說:“二老他怎么知道我在河邊?”那人便笑著說:“他從河里捉鴨子回來,在碼頭上見你,他說好意請你上家里坐坐,等候你爺爺,你還罵過他!”翠翠帶了點兒驚訝輕輕的問:“二老是誰?”那人也帶了點兒驚訝說:“二老你都不知道?就是我們河街上的儺送二老!就是岳云!他要我送你回去!”儺送二老在茶峒地方不是一個生疏的名字!翠翠想起自己先前罵人那句話,心里又吃驚又害羞,再也不說什么,默默的隨了那火把走去。翻過了小山岨,望得見對溪家中火光時,那一方面也看見了翠翠方面的火把,老船夫即刻把船拉過來,一面拉船一面啞聲兒喊問:“翠翠,翠翠,是不是你?”翠翠不理會祖父,口中卻輕輕的說:“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鯉魚吃去了。”翠翠上了船,二老派來的人,打著火把走了,祖父牽著船問:“翠翠,你怎么不答應我,生我的氣了嗎?”翠翠站在船頭還是不作聲。翠翠對祖父那一點兒埋怨,等到把船拉過了溪,一到了家中,看明白了醉倒的另一個老人后,就完事了。但另一件事,屬于自己不關祖父的,卻使翠翠沉默了一個夜晚。五兩年日子過去了。這兩年來兩個中秋節,恰好都無月亮可看,凡在這邊城地方,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皆不能如期舉行,故兩個中秋留給翠翠的印象,極其平淡無奇。兩個新年卻照例可以看到軍營里與各鄉來的獅子龍燈,在小教場迎春,鑼鼓喧闐很熱鬧。到了十五夜晚,城中舞龍耍獅子的鎮筸兵士,還各自赤裸著肩膊,往各處去歡迎炮仗煙火。城中軍營里,稅關局長公館,河街上一些大字號,莫不預先截老毛竹筒,或鏤空棕櫚樹根株,用洞硝拌和磺炭鋼砂,一千捶八百捶把煙火做好。好勇取樂的軍士,光赤著個上身,玩著燈打著鼓來了,小鞭炮如落雨的樣子,從懸到長竿尖端的空中落到玩燈的肩背上,鑼鼓催動急促的拍子,大家皆為這事情十分興奮。鞭炮放過一陣后,用長凳綁著的大筒燈火,在敞坪一端燃起了引線,先是咝咝的流瀉白光,慢慢的這白光便吼嘯起來,作出如雷如虎驚人的聲音,白光向上空沖去,高至二十丈,下落時便灑散著滿天花雨。玩燈的兵士,在火花中繞著圈子,儼然毫不在意的樣子。翠翠同他的祖父,也看過這樣的熱鬧,留下一個熱鬧的印象,但這印象不知為什么原因,總不如那個端午所經過的事情甜而美。翠翠為了不能忘記那件事,上年一個端午又同祖父到城邊河街去看了半天船,一切玩得正好時,忽然落了行雨,無人衣衫不被雨濕透。為了避雨,祖孫二人同那只黃狗,走到順順吊腳樓上去,擠在一個角隅里。有人扛凳子從身邊過去,翠翠認得那人是去年打了火把送她回家的人,就告給祖父:“爺爺,那個人去年送我回家,他拿了火把走路時,真象個嘍羅!”祖父當時不作聲,等到那人回頭又走過面前時,就一把抓住那個人,笑嘻嘻說:“嗨嗨,你這個人!要你到我家喝一杯也不成,還怕酒里有毒,把你這個真命天子毒死!”那人一看是守渡船的,且看到了翠翠,就笑了。“翠翠,你大長了!二老說你在河邊大魚會吃你,我們這里河中的魚,現在可吞不下你了。”翠翠一句話不說,只是抿起嘴唇笑著。這一次雖在這嘍羅長年口中聽到個“二老”名字,卻不曾見及這個人。從祖父與那長年談話里,翠翠聽明白了二老是在下游六百里外青浪灘過端午的。但這次不見二老卻認識了“大老”,且見著了那個一地出名的順順。大老把河中的鴨子捉回家里后,因為守渡船的老家伙稱贊了那只肥鴨兩次,順順就要大老把鴨子給翠翠。且知道祖孫二人所過的日子十分拮據,節日里自己不能包粽子,又送了許多尖角粽子。那水上名人同祖父談話時,翠翠雖裝作眺望河中景致,耳朵卻把每一句話聽得清清楚楚。那人向祖父說翠翠長得很美,問過翠翠年紀,又問有不有人家。祖父則很快樂的夸獎了翠翠不少,且似乎不許別人來關心翠翠的婚事,故一到這件事便閉口不談。回家時,祖父抱了那只白鴨子同別的東西,翠翠打火把引路。兩人沿城墻走去,一面是城,一面是水。祖父說:“順順真是個好人,大方得很。大老也很好。這一家人都好!”翠翠說:“一家人都好,你認識他們一家人嗎?”祖父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所在,因為今天太高興一點,便笑著說:“翠翠,假若大老要你做媳婦,請人來做媒,你答應不答應?”翠翠就說:“爺爺,你瘋了!再說我就生你的氣!”祖父話雖不說了,心中卻很顯然的還轉著這些可笑的不好的念頭。翠翠著了惱,把火炬向路兩旁亂晃著,向前怏怏的走去了。“翠翠,莫鬧,我摔到河里去,鴨子會走脫的!”“誰也不希罕那只鴨子!”祖父明白翠翠為什么事不高興,祖父便唱起搖櫓人駛船下灘時催櫓的歌聲,聲音雖然啞沙沙的,字眼兒卻穩穩當當毫不含糊。翠翠一面聽著一面向前走去,忽然停住了發問:“爺爺,你的船是不是正在下青浪灘呢?”祖父不說什么,還是唱著,兩人皆記順順家二老的船正在青浪灘過節,但誰也不明白另外一個人的記憶所止處。祖孫二人便沉默的一直走還家中。到了渡口,那代理看船的,正把船泊在岸邊等候他們。幾人渡過溪到了家中,剝粽子吃,到后那人要進城去,翠翠趕即為那人點上火把,讓他有火把照路。人過了小溪上小山時,翠翠同祖父在船上望著,翠翠說:“爺爺,看嘍羅上山了啊!”祖父把手攀引著橫纜,注目溪面的薄霧,仿佛看到了什么東西,輕輕的吁了一口氣。祖父靜靜的拉船過對岸家邊時,要翠翠先上岸去,自己卻守在船邊,因為過節,明白一定有鄉下人上城里看龍船,還得乘黑趕回家去。六白日里,老船夫正在渡船上同個賣皮紙的過渡人有所爭持。一個不能接受所給的錢,一個卻非把錢送給老人不可。正似乎因為那個過渡人送錢氣派,使老船夫受了點壓迫,這撐渡船人就儼然生氣似的,迫著那人把錢收回,使這人不得不把錢捏在手里。但船攏岸時,那人跳上了碼頭,一手銅錢向船艙里一撒,卻笑瞇瞇的匆匆忙忙走了。老船夫手還得拉著船讓別人上岸,無法去追趕那個人,就喊小山頭的女:“翠翠,翠翠,幫我拉著那個賣皮紙的小伙子,不許他走!”翠翠不知道是怎么會事,當真便同黃狗去攔那第一個下山人。那人笑著說:“不要攔我!……”正說著,第二個商人趕來了,就告給翠翠是什么事情。翠翠明白了,更拉著賣紙人衣服不放,只說:“不許走!不許走!”黃狗為了表示同主人的意見一致,也便在翠翠身邊汪汪汪的吠著。其余商人皆笑著,一時不能走路。祖父氣吁吁的趕來了,把錢強迫塞到那人手心里,且搭了一大束草煙到那商人擔子上去,搓著兩手笑著說:“走呀!你們上路走!”那些人于是全笑著走了。翠翠說:“爺爺,我還以為那人偷你東西同你打架!”祖父就說:“他送我好些錢。我才不要這些錢!告他不要錢,他還同我吵,不講道理!”翠翠說:“全還給他了嗎?”祖父抿著嘴把頭搖搖,裝成狡猾得意神氣笑著,把扎在腰帶上留下的那枚單銅子取出,送給翠翠。且說:“他得了我們那把煙葉,可以吃到鎮筸城!”遠處鼓聲又蓬蓬的響起來了,黃狗張著兩個耳朵聽著。翠翠問祖父,聽不聽到什么聲音。祖父一注意,知道是什么聲音了,便說:“翠翠,端午又來了。你記不記得去年天保大老送你那只肥鴨子。早上大老同一群人上川東去,過渡時還問你。你一定忘記那次落的行雨。我們這次若去,又得打火把回家;你記不記得我們兩人用火把照路回家?”翠翠還正想起兩年前的端午一切事情哪。但祖父一問,翠翠卻微帶點兒惱著的神氣,把頭搖搖,故意說:“我記不得,我記不得。”其實她那意思就是“我怎么記不得?!”祖父明白那話里意思,又說:“前年還更有趣,你一個人在河邊等我,差點兒不知道回來,我還以為大魚會吃掉你!”提起舊事翠翠嗤的笑了。“爺爺,你還以為大魚會吃掉我?是別人家說我,我告給你的!你那天只是恨不得讓城中的那個爺爺把裝酒的葫蘆吃掉!你這種記性!”“我人老了,記性也壞透了。翠翠,現在你人長大了,一個人一定敢上城看船]不怕魚吃掉你了。”“人大了就應當守船哩。”“人老了才當守船。”“人老了應當歇憩!”“你爺爺還可以打老虎,人不老!”祖父說著,于是,把膀子彎曲起來,努力使筋肉在局束中顯得又有力又年青,且說:“翠翠,你不信,你咬。”翠翠睨著腰背微駝白發滿頭的祖父,不說什么話。遠處有吹嗩吶的聲音,她知道那是什么事情,且知道嗩吶方向,要祖父同她下了船,把船拉過家中那邊岸旁去。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后塔下去眺望。過不久,那一伙人來了,兩個吹嗩吶的,四個強壯鄉下漢子,一頂空花轎,一個穿新衣的團總兒子模樣的青年,另外還有兩只羊,一個牽羊的孩子,一壇酒,一盒糍粑,一個擔禮物的人。一伙人上了渡船后,翠翠同祖父也上了渡船,祖父拉船,翠翠卻傍花轎站定,去欣賞每一個人的臉色與花轎上的流蘇。攏岸后,團總兒子模樣的人,從扣花抱肚里掏出了一個小紅紙包封,遞給老船夫。這是規矩,祖父再不能說不接收了。但得了錢祖父卻說話了,問那個人,新娘是什么地方人,明白了,又問姓什么,明白了,又問多大年紀,一起皆弄明白了。吹嗩吶的一上岸后又把嗩吶嗚嗚喇喇吹起來,一行人便翻山走了。祖父同翠翠留在船上,感情仿佛皆追著那嗩吶聲音走去,走了很遠的路方回到自己身邊來。祖父掂著那紅紙包封的分量說:“翠翠,宋家堡子里新嫁娘只十五歲。”翠翠明白祖父這句話的意思所在,不作理會,靜靜的把船拉動起來。到了家邊,翠翠跑回家去取小小竹子做的雙管嗩吶,請祖父坐在船頭吹“娘送女”曲子給她聽,她卻同黃狗躺到門前大巖石上蔭處看天上的云。白日漸長,不知什么時節,祖父睡著了,翠翠同黃狗也睡著了。七到了端午。祖父同翠翠在三天前業已預先約好,祖父守船,翠翠同黃狗過順順吊腳樓去看熱鬧。翠翠先不答應,后來答應了。但過了一天,翠翠又翻悔回來,以為要看兩人去看,要守船兩人守船。祖父明白那個意思,是翠翠玩心與愛心相戰爭的結果。為了祖父的牽絆,應當玩的也無法去玩,這不成!祖父含笑說:“翠翠,你這是為什么?說定了的又翻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稱。我們應當說一是一,不許三心二意。我記性并不壞到這樣子,把你答應了我的即刻忘掉!”祖父雖那么說,很顯然的事,祖父對于翠翠的打算是同意的。但人太乖了,祖父有點愀然不樂了。見祖父不再說話,翠翠就說:“我走了,誰陪你?”祖父說:“你走了,船陪我。”翠翠把眉毛皺攏去苦笑著,“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爺爺,你真是……”祖父心想:“你總有一天會要走的。”但不敢提這件事。祖父一時無話可說,于是走過屋后塔下小圃里去看蔥,翠翠跟過去。“爺爺,我決定不去,要去讓船去,我替船陪你!”“好,翠翠,你不去我去,我還得戴了朵紅花,裝劉老老進城去見世面!”兩人都為這句話笑了許久。祖父理蔥,翠翠卻摘了一根大蔥嗚嗚吹著。有人在東岸喊過渡,翠翠不讓祖父占先,便忙著跑下去,跳上了渡船,援著橫溪纜子拉船過溪去接人。一面拉船一面喊祖父:“爺爺,你唱,你唱!”祖父不唱,卻只站在高巖上望翠翠,把手搖著,一句話不說。祖父有點心事。心事重重的,翠翠長大了。翠翠一天比一天大了,無意中提到什么時會紅臉了。時間在成長她,似乎正催促她,使她在另外一件事情上負點兒責。她歡喜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歡喜說到關于新嫁娘的故事,歡喜把野花戴到頭上去,還歡喜聽人唱歌。茶峒人的歌聲,纏綿處她已領略得出。她有時仿佛孤獨了一點,愛坐在巖石上去,向天空一起云一顆星凝眸。祖父若問:“翠翠,想什么?”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的說:“在看水鴨子打架!”照當地習慣意思就是“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真在想什么?”同是自己也在心里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她的確在想,又的確連自己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這女孩子身體既發育得很完全,在本身上因年齡自然而來的一件“奇事”,到月就來,也使她多了些思索,多了些夢。祖父明白這類事情對于一個女子的影響,祖父心情也變了些。祖父是一個在自然里活了七十年的人,但在人事上的自然現象,就有了些不能安排外。因為翠翠的長成,使祖父記起了些舊事,從掩埋在一大堆時間里的故事中,重新找回了些東西。翠翠的母親,某一時節原同翠翠一個樣子。眉毛長,眼睛大,皮膚紅紅的。也乖得使人憐愛——也懂在一些小處,起眼動眉毛,使家中長輩快樂。也仿佛永遠不會同家中這一個分開。但一點不幸來了,她認識了那個兵。到末了丟開老的和小的,卻陪那個兵死了。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天”去負責。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心卻不能完全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不公平!說是放下了,也正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那時還有個翠翠。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育下去嗎?人愿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假若另外高處有一個上帝,這上帝且有一雙手支配一切,很明顯的事,十分公道的辦法,是應把祖父先收回去,再來讓那個年青的在新的生活上得到應分接受那幸或不幸,才合道理。可是祖父并不那么想。他為翠翠擔心。他有時便躺到門外巖石上,對著星子想他的心事。他以為死是應當快到了的,正因為翠翠人已長大了,證明自己也真正老了。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母親交把他的,翠翠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人,他的事才算完結!交給誰?必需什么樣的人方不委屈她?前幾天順順家天保大老過溪時,同祖父談話,這心直口快的青年人,第一句話就說:“老伯伯,你翠翠長得真標致,象個觀音樣子。再過兩年,若我有閑空能留在茶峒照料事情,不必象老鴉到處飛,我一定每夜到這溪邊來為翠翠唱歌。”祖父用微笑獎勵這種自白。一面把船拉動,一面把那雙小眼睛瞅著大老。于是大老又說:“翠翠太嬌了,我擔心她只宜于聽點茶峒人的歌聲,不能作茶峒女子做媳婦的一切正經事。我要個能聽我唱歌的情人,卻更不能缺少個照料家務的媳婦。‘又要馬兒不吃草,又要馬兒走得好,’唉,這兩句話恰是古人為我說的!”祖父慢條斯理把船掉了頭,讓船尾傍岸,就說:“大老,也有這種事兒!你瞧著吧。”究竟是什么事,祖父可并不明白說下去。那青年走去后,祖父溫習著那些出于一個男子口中的真話,實在又愁又喜。翠翠若應當交把一個人,這個人是不是適宜于照料翠翠?當真交把了他,翠翠是不是愿意?八初五大清早落了點毛毛雨,上游且漲了點“龍船水”,河水全變作豆綠色。祖父上城買辦過節的東西,戴了個粽粑葉“斗篷”,攜帶了一個籃子,一個裝酒的大葫蘆,肩頭上掛了個褡褳,其中放了一吊六百錢,就走了。因為是節日,這一天從小村小寨帶了銅錢擔了貨物上城去辦貨掉貨的極多,這些人起身也極早,故祖父走后,黃狗就伴同翠翠守船。翠翠頭上戴了一個嶄新的斗篷,把過渡人一趟一趟的送來送去。黃狗坐在船頭,每當船攏岸時必先跳上岸邊去銜繩頭,引起每個過渡人的興味。有些過渡鄉下人也攜了狗上城,照例如俗話說的,“狗離不得屋”,一離了自己的家,即或傍著主人,也變得非常老實了。到過渡時,翠翠的狗必走過去嗅嗅,從翠翠方面討取了一個眼色,似乎明白翠翠的意思,就不敢有什么舉動。直到上岸后,把拉繩子的事情作完,眼見到那只陌生的狗上小山去了,也必跟著追去。或者向狗主人輕輕吠著,或者逐著那陌生的狗,必得翠翠帶點兒嗔惱的嚷著:“狗,狗,你狂什么?還有事情做,你就跑呀!”于是這黃狗趕快跑回船上來,且依然滿船聞嗅不已。翠翠說:“這算什么輕狂舉動!跟誰學得的!還不好好蹲到那邊去!”狗儼然極其懂事,便即刻到它自己原來地方去,只間或又象想起什么似的,輕輕的吠幾聲。雨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翠翠在船上無事可作時,便算著老船夫的行程。她知道他這一去應到什么地方碰到什么人,談些什么話,這一天城門邊應當是些什么情形,河街上應當是些什么情形,“心中一本冊”,她完全如同眼見到的那么明明白白。她又知道祖父的脾氣,一見城中相熟糧子上人物,不管是馬夫火夫,總會把過節時應有的頌祝說出。這邊說,“副爺,你過節吃飽喝飽!”那一個便也將說,“劃船的,你吃飽喝飽!”這邊若說著如上的話,那邊人說,“有什么可以吃飽喝飽?四兩肉,兩碗酒,既不會飽也不會醉!”那么,祖父必很誠實邀請這熟人過碧溪岨喝個夠量。倘若有人當時就想喝一口祖父葫蘆中的酒,這老船夫也從不吝嗇,必很快的就把葫蘆遞過去。酒喝過了,那兵營中人卷舌子舔著嘴唇,稱贊酒好,于是又必被勒迫著喝第二口。酒在這種情形下少起來了,就又跑到原來鋪上去,加滿為止。翠翠且知道祖父還會到碼頭上去同剛攏岸一天兩天的上水船水手談談話,問問下河的米價鹽價,有時且彎著腰鉆進那帶有海帶魷魚味,以及其他油味、醋味、柴煙味的船艙里去,水手們從小壇中抓出一把紅棗,遞給老船夫,過一陣,等到祖父回家被翠翠埋怨時,這紅棗便成為祖父與翠翠和解的東西。祖父一到河街上,且一定有許多鋪子上商人送他粽子與其他東西,作為對這個忠于職守的劃船人一點敬意,祖父雖嚷著“我帶了那么一大堆,回去會把老骨頭壓斷”,可是不管如何,這些東西多少總得領點情。走到賣肉案桌邊去,他想“買肉”人家卻不愿接錢,屠戶若不接錢,他卻寧可到另外一家去,決不想沾那點便宜。那屠戶說,“爺爺,你為人那么硬算什么?又不是要你去做犁口耕田!”但不行,他以為這是血錢,不比別的事情,你不收錢他會把錢預先算好,猛的把錢擲到大而長的錢筒里去,攫了肉就走去的。賣肉的明白他那種性情,到他稱肉時總選取最好的一處,且把分量故意加多,他見及時卻將說:“喂喂,大老板,我不要你那些好處!腿上的肉是城里人炒魷魚肉絲用的肉,莫同我開玩笑!我要夾項肉,我要濃的糯的,我是個劃船人,我要拿去燉葫蘿卜喝酒的!”得了肉,把錢交過手時,自己先數一次,又囑咐屠戶再數,屠戶卻照例不理會他,把一手錢嘩的向長竹筒口丟去,他于是簡直是嫵媚的微笑著走了。屠戶與其他買肉人,見到他這種神氣,必笑個不止……翠翠還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順順家里去。翠翠溫習著兩次過節兩個日子所見所聞的一切,心中很快樂,好象目前有一個東西,同早間在床上閉了眼睛所看到那種捉摸不定的黃葵花一樣,這東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卻看不準,抓不住。翠翠想:“白雞關真出老虎嗎?”她不知道為什么忽然想起白雞關。白雞關是酉水中部一個地名,離茶峒兩百多里路!于是又想:“三十二個人搖六匹櫓,上水走風時張起個大篷,一百幅白布鋪成的一片東西,先在這樣大船上過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從沒見過這種大船,更可笑的,還是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卻想到這個問題!一群過渡人來了,有擔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樣的人物,另外還有母女二人。母親穿了新漿洗得硬朗的藍布衣服,女孩子臉上涂著兩餅紅色,穿了不甚合身的新衣,上城到親戚家中去拜節看龍船的。等待眾人上船穩定后,翠翠一面望著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過溪去。那小孩從翠翠估來年紀也將十三四歲了,神氣卻很嬌,似乎從不曾離開過母親。腳下穿的是一雙尖頭新油過的釘鞋,上面沾污了些黃泥。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見翠翠盡是望她,她也便看著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兩粒水晶球。有點害羞,有點不自在,同時也有點不可言說的愛嬌。那母親模樣的婦人便問翠翠年紀有幾歲。翠翠笑著,不高興答應,卻反問小女孩今年幾歲。聽那母親說十三歲時,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顯然是財主人家的妻女,從神氣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視那女孩,發現了女孩子手上還戴得有一副麻花絞的銀手鐲,閃著白白的亮光,心中有點兒歆羨。船傍岸后,人陸續上了岸,婦人從身上摸出一銅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當時竟忘了祖父的規矩了,也不說道謝,也不把錢退還,只望著這一行人中那個女孩子身后發癡。一行人正將翻過小山時,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頭上把錢還給那婦人。那婦人說:“這是送你的!”翠翠不說什么,只微笑把頭盡搖,且不等婦人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邊跑去了。到了渡船上,溪那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過渡是七個人,又有兩個女孩子,也同樣因為看龍船特意換了干凈衣服,相貌卻并不如何美觀,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記先前那一個。今天過渡的人特別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時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纜子擺渡,故見到什么好看的,極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紅紅的,莫不在記憶中留下個印象。無人過渡時,等著祖父祖父又不來,便盡只反復溫習這些女孩子的神氣。且輕輕的無所謂的唱著:“白雞關出老虎咬人,不咬別人,團總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銀釧子,只有我三妹沒得什么戴,耳朵上長年戴條豆芽菜。”城中有人下鄉的,在河街上一個酒店前面,曾見及那個撐渡船的老頭子,把葫蘆嘴推讓給一個年青水手,請水手喝他新買的白燒酒,翠翠問及時,那城中人就告給她所見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時候,不是地方。過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輕輕的哼著巫師十二月里為人還愿迎神的歌玩——你大仙,你大神,睜眼看看我們這里人!他們既誠實,又年青,又身無疾病。他們大人會喝酒,會作事,會睡覺;他們孩子能長大,能耐饑,能耐冷;他們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雞鴨肯孵卵;他們女人會養兒子,會唱歌,會找她心中歡喜的情人!你大神,你大仙,排駕前來站兩邊。關夫子身跨赤兔馬,尉遲公手拿大鐵鞭!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張果老驢得坐穩,鐵拐李腳下要小心!福祿綿綿是神恩,和風和雨神好心,好酒好飯當前陣,肥豬肥羊火上烹!洪秀全,李鴻章,你們在生是霸王,殺人放火盡節全忠各有道,今來坐席又何妨!慢慢吃,慢慢喝,月白風清好過河。醉時攜手同歸去,我當為你再唱歌!那首歌聲音既極柔和,快樂中又微帶憂郁。唱完了這歌,翠翠覺得心上有一絲兒凄涼。她想起秋末酬神還愿時田其中的火燎同鼓角。遠處鼓聲已起來了,她知道繪有朱紅長線的龍船這時節已下河了,細雨還依然落個不止,溪面一起煙。九祖父回家時,大約已常吃早飯時節了,肩上手上全是東西,一上小山頭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過小溪來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進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聽到祖父的聲音,精神旺了,銳聲答著:“爺爺,爺爺,我來了!”老船夫從碼頭邊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東西擱到船頭上,一面幫著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著,如同一個小孩子,神氣充滿了謙虛與羞怯。“翠翠,你急壞了,是不是?”翠翠本應埋怨祖父的,但她卻回答說:“爺爺,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勸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還知道祖父極高興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說來,將更使祖父害羞亂嚷了,因此話到口邊卻不提出。翠翠把擱在船頭的東西一一估記在眼里,不見了酒葫蘆。翠翠嗤的笑了。“爺爺,你倒大方,請副爺同船上人吃酒,連葫蘆也吃到肚里去了!”祖父笑著忙作說明:“哪里,哪里,我那葫蘆被順順大伯扣下了,他見我在河街上請人喝酒,就說:‘喂,喂,擺渡的張橫,這不成的。你不開槽坊,如何這樣子!把你那個放下來,請我全喝了吧。’他當真那么說,‘請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蘆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鬧著玩的。他家里還少燒酒嗎?翠翠,你說,……”“爺爺,你以為人家真想喝你的酒,便是同你開玩笑嗎?”“那是怎么的?”“你放心,人家一定因為你請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蘆,不讓你請人把酒喝完。等等就會為你送來的,你還不明白,真是!——”“唉,當真會是這樣的!”說著船已攏了岸,翠翠搶先幫祖父搬東西,但結果卻只拿了那尾魚,那個花褡褳;褡褳中錢已用光了,卻有一包白糖,一包小芝麻餅子。兩人剛把新買的東西搬運到家中,對溪就有人喊過渡,祖父要翠翠看著肉菜免得被野貓拖去,爭著下溪去做事,一會兒,便同那個過渡人嚷著到家中來了。原來這人便是送酒葫蘆的。只聽到祖父說:“翠翠,你猜對了。人家當真把酒葫蘆送來了!”翠翠來不及向灶邊走去,祖父同一個年紀青青的臉黑肩膊寬的人物,便進到屋里了。翠翠同客人皆笑著,讓祖父把話說下去。客人又望著翠翠笑,翠翠仿佛明白為么被人望著,有點不好意思起來,走到灶邊燒火去了。溪邊又有人喊過渡,翠翠趕忙跑出門外船上去,把人渡過了溪。恰好又有人過溪。天雖落小雨,過渡人卻分外多,一連三次。翠翠在船上一面作事一面想起祖父的趣處。不知怎么的,從城里被人打發來送酒葫蘆的,她覺得好象是個熟人。可是眼睛里象是熟人,卻不明白在什么地方見過面。但也正象是不肯把這人想到某方面去,方猜不著這來人的身分。祖父在巖坎上邊喊:“翠翠,翠翠,你上來歇歇,陪陪客!”本來無人過渡便想上岸去燒火,但經祖父一喊,反而不上岸了。來客問祖父“進不進城看船”,老渡船夫就說“應當看守渡船”。兩人又談了些別的話。到后來客方言歸正傳:“伯伯,你翠翠象個大人了,長得很好看!”撐渡船的笑了。“口氣同哥哥一樣,倒爽快呢。”這樣想著,卻那么說:“二老,這地方配受人稱贊的只有你,人家都說你好看!‘八面山的豹子,地地溪的錦雞,’全是特為頌揚你這個人好處的警句!”“但是,這很不公平。”“很公平的!我聽船上人說,你上次押船,船到三門下面白雞關灘出了事,從急浪中你援救過三個人。你們在灘上過夜,被村子里女人見著了,人家在你棚子邊唱歌一整夜,是不是真有其事?”“不是女人唱歌一夜,是狼嗥。那地方著名多狼,只想得機會吃我們!我們燒了一大堆火,嚇住了它們,才不被吃掉!”老船夫笑了,“那更妙!人家說的話還是很對的。狼是只吃姑娘,吃小孩,吃十八歲標致青年,象我這種老骨頭,它不要吃的!”那二老說:“伯伯,你到這里見過兩萬個日頭,別人家全說我們這個地方風水好,出大人,不知為什么原因,如今還不出大人?”“你是不是說風水好應出有大名頭的人?我以為這種人不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也不礙事。我們有聰明,正直,勇敢,耐勞的年青人,就夠了。象你們父子兄弟,為本地也增光彩已經很多很多!”“伯伯,你說得好,我也是那么想。地方不出壞人出好人,如伯伯那么樣子,人雖老了,還硬朗得同棵楠木樹一樣,穩穩當當的活到這塊地面,又正經,又大方,難得的咧。”“我是老骨頭了,還說什么。日頭,雨水,走長路,挑分量沉重的擔子,大吃大喝,挨餓受寒,自己分上的都拿過了,不久就會躺到這冰涼土地上喂蛆吃的。這世界有得是你們小伙子分上的一切,好好的干,日頭不辜負你們,你們也莫辜負日頭!”“伯伯,看你那么勤快,我們年青人不敢辜負日頭!”說了一陣,二老想走了,老船夫便站到門口去喊叫翠翠,要她到屋里來燒水煮飯,掉換他自己看船。翠翠不肯上岸,客人卻已下船了,翠翠把船拉動時,祖父故意裝作埋怨神氣說:“翠翠,你不上來,難道要我在家里做媳婦煮飯嗎?”翠翠斜睨了客人一眼,見客人正盯著她,便把臉背過去,抿著嘴兒,很自負的拉著那條橫纜,船慢慢拉過對岸了。客人站在船頭同翠翠說話:“翠翠,吃了飯,同你爺爺去看劃船吧?”翠翠不好意思不說話,便說:“爺爺說不去,去了無人守這個船!”“你呢?”“爺爺不去我也不去。”“你也守船嗎?”“我陪我爺爺。”“我要一個人來替你們守渡船,好不好?”砰的一下船頭已撞到岸邊土坎上了,船攏岸了。二老向岸上一躍,站在斜坡上說:“翠翠,難為你!……我回去就要人來替你們,你們快吃飯,一同到我家里去看船,今天人多咧,熱鬧咧!”翠翠不明白這陌生人的好意,不懂得為什么一定要到他家中去看船,抿著小嘴笑笑,就把船拉回去了。到了家中一邊溪岸后,只見那個人還正在對溪小山上,好象等待什么,不即走開。翠翠回轉家中,到灶口邊去燒火,一面把帶點濕氣的草塞進灶里去,一面向正在把客人帶回的那一葫蘆酒試著的祖父詢問:“爺爺,那人說回去就要人來替你,要我們兩人去看船,你去不去?”“你高興去嗎?”“兩人同去我高興。那個人很好,我象認得他,他是誰?”祖父心想:“這倒對了,人家也覺得你好!”祖父笑著說:“翠翠,你不記得你前年在大河邊時,有個人說要讓大魚咬你嗎?”翠翠明白了,卻仍然裝不明白問:“他是誰?”“你想想看,猜猜看。”“一本《百家姓》好多人,我猜不著他是張三李四。”“順順船總家的二老,他認識你你不認識他啊!”他抿了一口酒,象贊美酒又象贊美人,低低的說:“好的,妙的,這是難得的。”過渡的人在門外坎下叫喚著,老祖父口中還是“好的,妙的……”匆匆下船做事去了。十吃飯時隔溪有人喊過渡,翠翠搶著下船,到了那邊,方知道原來過渡的人,便是船總順順家派來作替手的水手,一見翠翠就說道:“二老要你們一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見了祖父又說:“二老要你們吃了飯就去,他已下河了。”張耳聽聽,便可聽出遠處鼓聲已較密,從鼓聲里使人想到那些極狹的船,在長潭中筆直前進時,水面上畫著如何美麗的長長的線路!新來的人茶也不吃,便在船頭站妥了,翠翠同祖父吃飯時,邀他喝一杯,只是搖頭推辭。祖父說:“翠翠,我不去,你同小狗去好不好?”“要不去,我也不想去!”“我去呢?”“我本來也不想去,但我愿意陪你去。”祖父微笑著,“翠翠,翠翠,你陪我去,好的,你陪我去!”祖父同翠翠到城里大河邊時河邊早站滿了人。細雨已經停止,地面還是濕濕的。祖父要翠翠過河街船總家吊腳樓上去看船,翠翠卻以為站在河邊較好。兩人在河邊站定不多久,順順便派人把他們請去了。吊腳樓上已有了很多的人。早上過渡時,為翠翠所注意的鄉紳妻女,受順順家的款待,占據了最好窗口,一見到翠翠,那女孩子就說:“你來,你來!”翠翠帶著點兒羞怯走去,坐在他們身后條凳上,祖父便走開了。祖父并不看龍船競渡,卻為一個熟人拉到河上游半里路遠近,到一個新碾坊看水碾子去了。老船夫對于水碾子原來就極有興味的。倚山濱水來一座小小茅屋,屋中有那么一個圓石片子,固定在一個橫軸上,斜斜的擱在石槽里。當水閘門抽去時,流水沖激地下的暗輪,上面的石片便飛轉起來。作主人的管理這個東西,把毛谷倒進石槽中去,把碾好的米弄出放在屋角隅篩子里,再篩去糠灰。地上全是糠灰,主人頭上包著塊白布帕子,頭上肩上也全是糠灰。天氣好時就在碾坊前后隙地里種些蘿卜、青菜、大蒜、四季蔥。水溝壞了,就把褲子脫去,到河里去堆砌石頭修理泄水處。水碾壩若修筑得好,還可裝個小小魚梁,漲小水時就自會有魚上梁來,不勞而獲!在河邊管理一個碾坊比管理一只渡船多變化有趣味,情形一看也就明白了。但一個撐渡船的若想有座碾坊,那簡直是不可能的妄想。凡碾坊照例是屬于當地小財主的產業。那熟人把老船夫帶到碾坊邊時,就告給他這碾坊業主為誰。兩人一面各處視察一面說話。那熟人用腳踢著新碾盤說:“中寨人自己坐在高山砦子上,卻歡喜來到這大河邊置產業;這是中寨王團總的,大錢七百吊!”老船夫轉著那雙小眼睛,很羨慕的去欣賞一切,估計一切,把頭點著,且對于碾坊中物件一一加以很得體的批評。后來兩人就坐到那還未完工的白木條凳上去,熟人又說到這碾坊的將來,似乎是團總女兒陪嫁的妝奩。那人于是想起了翠翠,且記起大老托過他的事情來了,便問道:“伯伯,你翠翠今年十幾歲?”“滿十四進十五歲。”老船夫說過這句話后,便接著在心中計算過去的年月。“十四歲多能干!將來誰得她真有福氣!”“有什么福氣?又無碾坊陪嫁,一個光人。”“別說一個光人,一個有用的人,兩只手抵得五座碾坊!洛陽橋也是魯般兩只手造的!……”這樣那樣的說著,說到后來,那人笑了。老船夫也笑了,心想:“翠翠有兩只手將來也去造洛陽橋吧,新鮮事!”那人過了一會又說:“茶峒人年青男子眼睛光,選媳婦也極在行。伯伯,你若不多我的心時,我就說個笑話給你聽。”老船夫問:“是什么笑話。”那人說:“伯伯你若不多心時,這笑話也可以當真話去聽咧。”接著說的下去就是順順家大老如何在人家贊美翠翠,且如何托他來探聽老船夫口氣那么一件事。末了同老船夫來轉述另一回會話的情形。“我問他:‘大老,大老,你是說真話還是說笑話?’他就說:‘你為我去探聽探聽那老的,我歡喜翠翠,想要翠翠,是真話!’我說:‘我這口鈍得很,說出了口老的一巴掌打來呢?’他說:‘你怕打,你先當笑話去說,不會挨打的!’所以,伯伯,我就把這件真事情當笑話來同你說了。你試想想,他初九從川東回來見我時,我應當如何回答他?”老船夫記前一次大老親口所說的話,知道大老的意思很真,且知道順順也歡喜歡翠翠,心里很高興。但這件事照規矩得這個人帶封點心親自到碧溪岨家中去說,方見得慎重起事,老船夫就說:“等他來時你說:老家伙聽過了笑話后,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他說,‘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在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伯伯,若唱三年六個月的歌動得了翠翠的心,我趕明天就自己來唱歌了。”“你以為翠翠肯了我還會不肯嗎?”“不咧,人家以為這件事你老人家肯了,翠翠便無有不肯呢。”“不能那么說,這是她的事呵!”“便是她的事,可是必需老的作主,人家也仍然以為在日頭月光下唱三年六個月的歌,還不如得伯伯說一句話好!”“那么,我說,我們就這樣辦,等他從川東回來時要他同順順去說明白。我呢,我也先問問翠翠;苦以為聽了三年六個月的歌再跟那唱歌人走去有意思些,我就請你勸大老走他那彎彎曲曲的馬路。”“那好的。見了他我就說:‘大老,笑話嗎,我已說過了。真話呢,看你自己的命運去了。’當真看他的命運去了,不過我明白他的命運,還是在你老人家手上捏著的。”“不是那么說!我若捏得定這件事,我馬上就答應了。”這里兩人把話說妥后,就過另一處看一只順順新近買來的三艙船去了。河街上順順吊腳樓方面,卻有了如下事情。翠翠雖被那鄉紳女孩喊到身邊去坐,地位非常之好,從窗口望出去,河中一切朗然在望,然而心中可不安寧。擠在其他幾個窗口看熱鬧的人,似乎皆常常把眼光從河中景物挪到這邊幾個人身上來。還有些人故意裝成有別的事情樣子,從樓這邊走過那一邊,事實上卻全為得是好仔細看看翠翠這方面幾個人。翠翠心中老不自在,只想借故跑去。一會兒河下的炮聲響了,幾只從對河取齊的船只,直向這方面劃來。先是四條船皆相去不遠,如四枝箭在水面射著,到了一半,已有兩只船占先了些,再過一會子,那兩只船中間便又有一只超過了并進的船只而前。看看船到了稅局門前時,第二次炮聲又響,那船便勝利了。這時節勝利的已判明屬于河街人所劃的一只,各處便皆響著慶祝的小鞭炮。那船于是沿了河街吊腳樓劃去,鼓聲蓬蓬作響,河邊與吊腳樓各處,都同時吶喊表示快樂的祝賀。翠翠眼見在船頭站定搖動小旗指揮進退頭上包著紅布的那個年青人,便是送酒葫蘆到碧溪岨的二老,心中便印著三年前的舊事,“大魚吃掉你!”“吃掉不吃掉,不用你管!”“狗,狗,你也看人叫!”想起狗,翠翠才注意到自己身邊那只黃狗,已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便離了座位,在樓上各處找尋她的黃狗,把船頭人忘掉了。她一面在人叢里找尋黃狗,一面聽人家正說些什么話。一個大臉婦人問:“是誰家的人,坐到順順家當中窗口前的那塊好地方?”一個婦人就說:“是砦子上王鄉紳家大姑娘,今天說是來看船,其實來看人,同時也讓人看!人家命好,有福分坐那好地方!”“看誰人?被誰看?”“嗨,你還不明白,那鄉紳想同順順打親家呢。”“那姑娘配什么人?是大老,還是二老?”“說是二老呀,等等你們看這岳云,就會上樓來看他丈母娘的!”另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妥了,好得很呢!人家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十個長年還好一些。”有人問:“二老怎么樣?可樂意?”有人就輕輕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你聽岳云二老親口說嗎?”“我聽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里愛’,只看各人心里愛什么就吃什么。渡船不會不如碾坊!”當時各人眼睛對著河里,口中說著這些閑話,卻無一個人回頭來注意到身后邊的翠翠。翠翠臉發火發燒走到另外一處去,又聽有兩個人提到這件事。且說:“一切早安排好了,只須要二老一句話。”又說:“只看二老今天那么一股勁兒,就可以猜想得出這勁兒是岸上一個黃花姑娘給他的!”誰是激動二老的黃花姑娘?聽到這個,翠翠心中不免有點兒亂。翠翠人矮了些,在人背后已望不見河中情形,只聽到敲鼓聲漸近漸激越,岸上吶喊聲自遠而近,便知道二老的船恰恰經過樓下。樓上人也大喊著,雜夾叫著二老的名字,鄉紳太太那方面,且有人放小百子鞭炮。忽然又用另外一種驚訝聲音喊著,且同時便見許多人出門向河下走去。翠翠不知出了什么事,心中有點迷亂,正不知走回原來座位邊去好,還是依然站在人背后好。只見那邊正有人拿了個托盤,裝了一大盤粽子同細點心,在請鄉紳太太小姐用點心,不好意思再過那邊去,便想也擠出大門外到河下去看看。從河街一個鹽店旁邊甬道下河時,正在一排吊腳樓的梁柱間,迎面碰頭一群人,擁著那個頭包紅布的二老來了。原來二老因失足落水,已從水中爬起來了。路太窄了一些,翠翠雖閃過一旁,與迎面來的人仍然得肘子觸著肘子。二老一見翠翠就說:“翠翠,你來了,爺爺也來了嗎?”翠翠臉還發著燒不便作聲,心想:“黃狗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二老又說:“怎不到我家樓上去看呢?我已要人替你弄了個好位子。”翠翠心想:“碾坊陪嫁,希奇事情咧。”二老不能逼迫翠翠回去,到后便各自走開了。翠翠到河下時,小小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么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是生氣了吧,——是的,她當真仿佛覺得自己是在生一個人的氣,又象是在生自己的氣。河邊人太多了,碼頭邊淺水中,船桅船篷上,以至于吊腳樓的柱子上,也莫不有人。翠翠自言自語說:“人那么多,有什么三腳貓好看?”先還以為可以在什么船上發現她的祖父,但搜尋了一陣,各處卻無祖父的影子。她擠到水邊去,一眼便看到了自己家中那條黃狗,同順順家一個長年,正在去岸數丈一只空船上看熱鬧。翠翠銳聲叫喊了兩聲,黃狗張著耳葉昂頭四面一望,便猛的撲下水中,向翠翠方面泅來了。到了身邊時狗身上已全是水,把水抖著且跳躍不已,翠翠便說:“得了,裝什么瘋。你又不翻船,誰要你落水呢?”翠翠同黃狗找祖父去,在河街上一個木行前恰好遇著了祖父。老船夫說:“翠翠,我看了個好碾坊,碾盤是新的,水車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壩管著一綹水,急溜溜的,抽水閘時水車轉得如陀螺。”翠翠帶著點做作問:“是什么人的?”“是什么人的?住在山上的王團總的。我聽人說是那中寨人為女兒作嫁妝的東西,好不闊氣,包工就是七百吊大錢,還不管風車,不管家什!”“誰討那個人家的女兒?”祖父望著翠翠干笑著,“翠翠,大魚咬你,大魚咬你。”翠翠因為對于這件事心中有了個數目, 便仍然裝著全不明白, 只詢問祖父,“爺爺,誰個人得到那個碾坊?”“岳云二老!”祖父說了又自言自語的說,“有人羨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羨慕碾坊得到二老!”“誰羨慕呢,爺爺?”“我羨慕。”祖父說著便又笑了。翠翠說:“爺爺,你喝醉了。”“可是二老還稱贊你長得美呢。”翠翠說:“爺爺,你醉瘋了。”祖父說:“爺爺不醉不瘋……去,我們到河邊看他們放鴨子去。”他還想說,“二老捉得鴨子,一定又會送給我們的。”話不及說,二老來了,站在翠翠面前微笑著。翠翠也微笑著。于是三個人回到吊腳樓上去。十一有人帶了禮物到碧溪岨,掌水碼頭的順順,當真請了媒人為兒子向渡船的攀親起來了。老船夫慌慌張張把這個人渡過溪口,一同到家里去。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并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心中有事,不敢再呆在屋門邊,就裝作追趕菜園地的雞,拿了竹響篙唰唰的搖著,一面口中輕輕喝著,向屋后白塔跑去了。來人說了些閑話,言歸正傳轉述到順順的意見時,老船夫不知如何回答,只是很驚惶的搓著兩只繭結的大手,好象這不會真有其事,而且神氣中只象在說:“那好,那好,”其實這老頭子卻不曾說過一句話。馬兵把話說完后,就問作祖父的意見怎么樣。老船夫笑著把頭點著說:“大老想走車路,這個很好。可是我得問問翠翠,看她自己主意怎么樣。”來人走后,祖父在船頭叫翠翠下河邊來說話。翠翠拿了一簸箕豌豆下到溪邊,上了船,嬌嬌的問他的祖父:“爺爺,你有什么事?”祖父笑著不說什么,只偏著個白發盈顛的頭看著翠翠,看了許久。翠翠坐到船頭,低下頭去剝豌豆,耳中聽著遠處竹篁里的黃鳥叫。翠翠想:“日子長咧,爺爺話也長了。”翠翠心輕輕的跳著。過了一會祖父說:“翠翠,翠翠,先前來的那個伯伯來作什么,你知道不知道?”翠翠說:“我不知道。”說后臉同頸脖全紅了。祖父看看那種情景,明白翠翠的心事了,便把眼睛向遠處望去,在空霧里望見了十五年前翠翠的母親,老船夫心中異常柔和了。輕輕的自言自語說:“每一只船總要有個碼頭,每一只雀兒得有個巢。”他同時想起那個可憐的母親過去的事情,心中有了一點隱痛,卻勉強笑著。翠翠呢,正從山中黃鳥杜鵑叫聲里,以及山谷中伐竹人唦唦一下一下的砍伐竹子聲音里,想到許多事情。老虎咬人的故事,與人對罵時四句頭的山歌,造紙作坊中的方坑,鐵工廠熔鐵爐里泄出的鐵汁……耳朵聽來的,眼睛看到的,她似乎都要去溫習溫習。她其所以這樣作,又似乎全只為了希望忘掉眼前的一樁事而起。但她實在有點誤會了。祖父說:“翠翠,船總順順家里請人來作媒,想討你作媳婦,問我愿不愿。我呢,人老了,再過三年兩載會過去的,我沒有不愿的事情。這是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想想,自己來說。愿意,就成了;不愿意,也好。”翠翠不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裝作從容,怯怯的望著老祖父。又不便問什么,當然也不好回答。祖父又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菜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見翠翠總不作聲,祖父于是笑了,且說:“翠翠,想幾天不礙事。洛陽橋并不是一個晚上造得好的,要日子咧。前次那人來的就向我說到這件事,我已經就告過他: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規矩。想爸爸作主,請媒人正正經經來說是車路;要自己作主,站到對溪高崖竹林里為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是馬路,——你若歡喜走馬路,我相信人家會為你在日頭下唱熱情的歌,在月光下唱溫柔的歌,一直唱到吐血喉嚨爛!”翠翠不作聲,心中只想哭,可是也無理由可哭。祖父再說下去,便引到死去了的母親來了。老人說了一陣,沉默了。翠翠悄悄把頭撂過一些,祖父眼中業已釀了一汪眼淚。翠翠又驚又怕怯生生的說:“爺爺,你怎么的?”祖父不作聲,用大手掌擦著眼睛,小孩子似的咕咕笑著,跳上岸跑回家中去了。翠翠心中亂亂的,想趕去卻不趕去。雨后放晴的天氣,日頭炙到人肩上背上已有了點兒力量。溪邊蘆葦水楊柳,菜園中菜蔬,莫不繁榮滋茂,帶著一分有野性的生氣。草叢里綠色蚱蜢各處飛著,翅膀搏動空氣時窸窸作聲。枝頭新蟬聲音已漸漸洪大。兩山深翠逼人竹篁中,有黃鳥與竹雀杜鵑鳴叫。翠翠感覺著,望著,聽著,同時也思索著:“爺爺今年七十歲……三年六個月的歌——誰送那只白鴨子呢?……得碾子的好運運氣,碾子得誰更是好運運氣?……”癡著,忽地站運氣,半簸箕豌豆便傾倒到水中去了。伸手把那簸箕從水中撈運氣時,隔溪有人喊過渡。十二翠翠第二天在白塔下菜園地里,第二次被祖父詢問到自己主張時,仍然心兒忡忡的跳著,把頭低下不作理會,只顧用手去掐蔥。祖父笑著,心想:“還是等等看,再說下去這一坪蔥會全掐掉了。”同時似乎又覺得這其間有點古怪處,不好再說下去,便自己按捺到言語,用一個做作的笑話,把問題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了。天氣漸漸的越來越熱了。近六月時,天氣熱了些,老船夫把一個滿是灰塵的黑陶缸子從屋角隅里搬出,自己還勻出閑工夫,拼了幾方木板作成一個圓蓋。又鋸木頭作成一個三腳架子,且削刮了個大竹筒,用葛藤系定,放在缸邊作為舀茶的家具。自從這茶缸移到屋門溪邊后,每早上翠翠就燒一大鍋開水,倒進那缸子里去。有時缸里加些茶葉,有時卻只放下一些用火燒焦的鍋巴,乘那東西還燃著時便拋進缸里去。老船夫且照例準備了些發痧肚痛治皰瘡瘍子的草根木皮,把這些藥擱在家中當眼處,一見過渡人神氣不對,就忙匆匆的把藥取來,善意的勒迫這過路人使用他的藥方,且告人這許多救急丹方的來源(這些丹方自然全是他從城中軍醫同巫師學來的)。他終日裸著兩只膀子,在方頭船上站定,頭上還常常是光光的,一頭短短白發,在日光下如銀子。翠翠依然是個快樂人,屋前屋后跑著唱著,不走動時就坐在門前高崖樹蔭下吹小竹管兒玩。爺爺仿佛把大老提婚的事早已忘掉,翠翠自然也早忘掉這件事情了。可是那做媒的不久又來探口氣了,依然是同從前一樣,祖父把事情成否全推到翠翠身上去,打發了媒人上路。回頭又同翠翠談了一次,也依然不得結果。老船夫猜不透這事情在這什么方面有個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種沉思里去,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了這里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象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覺到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一堆過去的事情蜂擁而來,不能再睡下去了,一個人便跑出門外,到那臨溪高崖上去,望天上的星辰,聽河邊紡織娘以及一切蟲類如雨的聲音,許久許久還不睡覺。這件事翠翠是毫不注意的,這小女孩子日里盡管玩著,工作著,也同時為一些很神秘的東西馳騁她那顆小小的心,但一到夜里,卻甜甜的睡眠了。不過一切皆得在一份時間中變化。這一家安靜平凡的生活,也因了一堆接連而來的日子,在人事上把那安靜空氣完全打破了。船總順順家中一方面,則天保大老的事已被二老知道了,儺送二老同時也讓他哥哥知道了弟弟的心事。這一對難兄難弟原來同時愛上了那個撐渡船的外孫女。這事情在本地人說來并不希奇,邊地俗話說:“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有錢船總兒子,愛上一個弄渡船的窮人家女兒,不能成為希罕的新聞,有一點困難處,只是這兩兄弟到了誰應取得這個女人作媳婦時,是不是也還得照茶峒人規矩,來一次流血的掙扎?兄弟兩人在這方面是不至于動刀的,但也不作興有“情人奉讓”如大都市懦怯男子愛與仇對面時作出的可笑行為。那哥哥同弟弟在河上游一個造船的地方,看他家中那一只新船,在新船旁把一切心事全告給了弟弟,且附帶說明,這點愛還是兩年前植下根基的。弟弟微笑著,把話聽下去。兩人從造船處沿了河岸又走到王鄉紳新碾坊去,那大哥就說:“二老,你倒好,作了團總女婿,有座碾坊;我呢,若把事情弄好了,我應當接那個老的手來劃渡船了。我歡喜這個事情,我還想把碧溪岨兩個山頭買過來,在界線上種大南竹,圍著這一條小溪作為我的砦子!”那二老仍然的聽著,把手中拿的一把彎月形鐮刀隨意斫削路旁的草木,到了碾坊時,卻站住了向他哥哥說:“大老,你信不信這女子心上早已有了個人?”“我不信。”“大老,你信不信這碾坊將來歸我?”“我不信。”兩人于是進了碾坊。二老說:“你不必——大老,我再問你,假若我不想得這座碾坊,卻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這念頭也是兩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那大哥聽來真著了一驚,望了一下坐在碾盤橫軸上的儺送二老,知道二老不是開玩笑,于是站近了一點,伸手在二老肩上拍打了一下,且想把二老拉下來。他明白了這件事,他笑了。他說,“我相信的,你說的是真話!”二老把眼睛望著他的哥哥,很誠實的說:“大老,相信我,這是真事。我早就那么打算到了。家中不答應,那邊若答應了,我當真預備去弄渡船的!——你告我,你呢?”“爸爸已聽了我的話,為我要城里的楊馬兵做保山,向劃渡船說親去了!”大老說到這個求親手續時,好象知道二老要笑他,又解釋要保山去的用意,只是因為老的說車有車路,馬有馬路,我就走了車路。“結果呢?”“得不到什么結果。老的口上含李子,說不明白。”“馬路呢?”“馬路呢,那老的說若走馬路,得在碧溪岨對溪高崖上唱三年六個月的歌。把翠翠心唱軟,翠翠就歸我了。”“這并不是個壞主張!”“是呀,一個結巴人話說不出還唱得出。可是這件事輪不到我了。我不是竹雀,不會唱歌。鬼知道那老的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規矩矩嫁個人!”“那你怎么樣?”“我想告那老的,要他說句實在話。只一句話。不成,我跟船下桃源去了;成呢,便是要我撐渡船,我也答應了他。”“唱歌呢?”“這是你的拿手好戲,你要去做竹雀你就去吧,我不會檢馬糞塞你嘴巴的。”二老看到哥哥那種樣子,便知道為這件事哥哥感到的是一種如何煩惱了。他明白他哥哥的性情,代表了茶峒人粗鹵爽直一面,弄得好,掏出心子來給人也很慷慨作去,弄不好,親舅舅也必一是一二是二。大老何嘗不想在車路上失敗時走馬路;但他一聽到二老的坦白陳述后,他就知道馬路只二老有分,自己的事不能提了。因此他有點運氣惱,有點憤慨,自然是無從掩飾的。二老想出了個主意,就是兩兄弟月夜里同到碧溪岨去唱歌,莫讓人知道是弟兄兩個,兩人輪流唱下去,誰得到回答,誰便繼續用那張唱歌勝利的嘴唇,服侍那劃渡船的外孫女。大老不善于唱歌,輪到大老時也仍然由二老代替。兩人運氣命運來決定自己的幸福,這么辦可說是極公平了。提議時,那大老還以為他自己不會唱,也不想請二老替他作竹雀。但二老那種詩人性格,卻使他很固持的要哥哥實行這個辦法。二老說必需這樣作,一切才公平一點。大老把弟弟提議想想,作了一個苦笑。“×娘的,自己不是竹雀,還請老弟做竹雀!好,就是這樣子,我們各人輪流唱,我也不要你幫忙,一切我自己來吧。樹林子里的貓頭鷹,聲音不動聽,要老運氣時,也仍然是自己叫下去,不請人幫忙的!”兩人把事情說妥當后,算算日子,今天十四,明天十五,后天十六,接連而來的三個日子,正是有大月亮天氣。氣候既到了中夏,半夜里不冷不熱,穿了白家機布汗褂, 到那些月光照及的高崖上去, 遵照當地的習慣,很誠實與坦白去為一個“初生之犢”的黃花女唱歌。露水降了,歌聲澀了,到應當回家了時,就趁殘月趕回家去。或過那些熟識的整夜工作不息的碾坊里去,躺到溫暖的谷倉里小睡,等候天明。一切安排皆極其自然,結果是什么,兩人雖不明白,但也看得極運氣自然。兩人便決定了從當夜運氣始,來作這種為當地習慣所認可的競爭。十三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翠翠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心中有些兒薄薄的凄涼。黃昏照樣的溫柔,美麗,平靜。但一個人若體念到這個當前一切時,也就照樣的在這黃昏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于是,這日子成為痛苦的東西了。翠翠覺得好象缺少了什么。好象眼見到這個日子過去了,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但不成。好象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我要坐船下桃源縣過洞庭湖,讓爺爺滿城打鑼去叫我,點了燈籠火把去找我。”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氣似的,很放肆的去想到這樣一件事,她且想象她出走后,祖父用各種方法尋覓全無結果,到后如何無可奈何躺在渡船上。人家喊,“過渡,過渡,老伯伯,你怎么的,不管事!”“怎么的!翠翠走了,下桃源縣了!”“那你怎么辦?”“怎么辦嗎?拿把刀,放在包袱里,搭下水船去殺了她!”……翠翠仿佛當真聽著這種對話,嚇怕起來了,一面銳聲喊著她的祖父,一面從坎上跑向溪邊渡口去。見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船上人喁喁說著話,小小心子還依然跳躍不已。“爺爺,爺爺,你把船拉回來呀!”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還以為是翠翠要為他代勞了,就說:“翠翠,等一等,我就回來!”“你不拉回來了嗎?”“我就回來!”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其中有個吸旱煙的打著火鐮吸煙,且把煙桿在船邊剝剝的敲著煙灰,就忽然哭起來了。祖父把船拉回來時,見翠翠癡癡的坐在岸邊,問她是什么事,翠翠不作聲。祖父要她去燒火煮飯,想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哭得可笑,一個人便回到屋中去,坐在黑黝黝的灶邊把火燒燃后,她又走到門外高崖上去,喊叫她的祖父,要他回家里來,在職務上毫不兒戲的老船夫,因為明白過渡人皆是趕回城中吃晚飯的人,來一個就渡一個,不便要人站在那岸邊呆等,故不上岸來。只站在船頭告翠翠,且讓他做點事,把人渡完事后,就回家里來吃飯。翠翠第二次請求祖父,祖父不理會,她坐在懸崖上,很覺得悲傷。天夜了,有一匹大螢火蟲尾上閃著藍光,很迅速的從翠翠身旁飛過去,翠翠想,“看你飛得多遠!”便把眼睛隨著那螢火蟲的明光追去。杜鵑又叫了。“爺爺,為什么不上來?我要你!”在船上的祖父聽到這種帶著嬌有點兒埋怨的聲音,一面粗聲粗氣的答道:“翠翠,我就來,我就來!”一面心中卻自言自語:“翠翠,爺爺不在了,你將怎么樣?”老船夫回到家中時,見家中還黑黝黝的,只灶間有火光,見翠翠坐在灶邊矮條凳上,用手蒙著眼睛。走過去才曉得翠翠已本資料來自于資源最齊全的21世紀教育網www.21cnjy.com當我帶著一種嘗試的心情翻開那本曾被朱光潛先生稱為“是在世界范圍里已受到熱烈歡迎的一部作品”,被美國學者金介甫盛贊為“是世界上好多文學者永遠要看,而且要給自己的子女看的”精巧的《邊城》時,我的心情是怎樣為這位在文學史上幾度沉浮、幾度受人非議的作家所描繪的一切而感動。于是在這種激情的誘發下,不禁斗膽提起筆來,談談我的一點感受。 ? 在這里,我要說明的一點是,我不想再在沈從文是不是一個自覺的民主主義者、是不是把他的創作和時政緊密相連而達到“文以載道”的效果等問題上糾纏不清。我想說的只是作為理想主義者、作為抒情小說家的沈先生筆下描繪出的那種從容不迫的韻味和平靜舒緩的格調;那種將詩和散文相融合,用親切素淡的語言塑造的或者講述人生的善惡與悲歡,或者歌唱生命與人性的藝術境界;那份無處不顯示作者的聰靈雅靜而又暗藏苦悶、孤寂靈魂的和諧。 ? 記得冰心曾說過:能表現自己的文學,就是“真”的文學。而作為青少年時代在湘西特殊歷史環境下生長并且有士兵生涯的沈從文,正是將自己所看到的、所聽到的、親身經歷到的一切敘述于筆端。在我們眼前展現一幅幅寧靜淳樸的田園詩般的湘西人民風情畫,同時又寄托了他所追求的人與人之間平等、自由、各得其樂的人生理想。正如她自己所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主要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一個小城市中幾個愚夫俗子,被一件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有的一份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說明”。 從他的作品中,我看到的,是“對于人類智慧與美麗永遠的傾心,康健誠實的贊頌”。 在其代表作《邊城》中,作者娓娓道出湘西的邊境“茶峒”的住戶——“老人、女孩子、黃狗”與“儺送、順順、天保”等人之間的故事,充分展示了湘西的古老民俗與人物的善良心地。無論是植根于當地悠遠歷史土壤里的“爺爺”那種自甘貧苦而生性達觀、洞悉世情而信守天命的善良,還是在古老傳統里出新枝、尚未沾染世俗塵埃的“翠翠”“儺送”那種初涉人世而摒棄舊俗、雖歷風雨而其志不渝的聰慧,作者無不憑著自己敏銳的藝術感受力,捕捉最能傳神的自然景物于一體,達到自然與人性美的映照,并使自然景物的描寫成為人物情緒的延伸和擴散。如成為大人的“翠翠”會在黃昏來時看著天上的紅云,聽著渡口飄來鄉生意人的雜亂聲音而感到凄涼,從而萌生“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的意念。既達到情景交融的藝術效果,又暗示出人對自己命運自主把握的主題。 說起《邊城》的人性美、人情美,首先體現在翠翠身上。作者所著重表現的是翠翠的品性美、童貞美和愛情美。他筆下的翠翠,與青山綠水作伴,心靈上沒沾染一絲塵埃。她乖巧伶俐又帶有山區女孩的淳樸,天真而不嬌嫩,就如湛藍的天空下剛長上青枝翠葉的嫩竹,而她在戀愛中所表現出來的情愛美,則更是真切感人。從課本所節選小說的13、14、15章來看,翠翠對“愛”的到來是懷著既向往又擔憂的復雜心理的。當夜幕降臨,祖父仍“忙個不息”時,她心中“會有點兒薄薄的凄涼”,她“成熟中的生命,覺得好像缺少了什么”。她擔心在這個“規矩”中聽歌的日子過去了,頓生“好像生活太平凡了,忍受不住”的念頭。而這正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心理最細致入微的生動寫照,洋溢著愛和美的柔情蜜意。包括祖父試探地問她“你試告我,愿意哪一個”時,她立刻嬌嗔地把話題岔開,掩飾內心的真情,無一不包含一個初涉愛河的少女的羞澀。當翠翠想到自己走后,爺爺的孤獨、凄苦、傷心與焦慮時,她又不免擔憂起來。于是認真地說:“爺爺,我一定不走……”這是怎樣一幅充滿祖孫之愛的人間情畫啊。作者用其清新細膩的筆觸,生動地寫出了湘西淳樸的社會風氣。這種處處洋溢的自然、純潔、真摯的人性美,同樣體現在天保兄弟身上。作者既寫出了他倆對愛情的忠誠、堅貞,又表現了他倆自我犧牲的美德。他們愛翠翠,都是以感情為重的。在他們心目中,愛之所在,與世俗的錢財、地位毫不相干,甚至頭腦里沒有這些概念。他們慎重選擇愛人,但在自己的幸福與別人發生矛盾時,又能忍痛割愛,成人之美。正如小說所寫:“弟弟一開口,哥哥卻因為明知不是敵手,更不能開口了。”愛情本身有 “排他性”,按茶峒的習俗也是不興“情人奉讓”的,但他們卻都以互助互愛的德性,以一種作者所理想的優美健康而自然的“人生形式”,演繹出一曲平凡而崇高的愛情之歌,不能不讓人為之動情。 沈從文在他的《習作選集代序》中曾這樣寫道:“我除了用文學捕捉感覺與事象以外,儼然與外界絕緣,不相粘附。我以為應當如此,必須如此。一切作品都需要個性,都必須浸著作者人格和感情。想達到這個目的,寫作時要獨斷,要徹底地獨斷。”他這樣說了,他也努力這樣做了,很有閉門編織理想夢、管他春夏與秋冬的味道。他的確為自己造了座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用堅硬石塊堆砌它,精致、結實、勻稱,形體雖小而纖巧,是理想的建筑,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這就是沈從文這位多產作家的所有作品中始終蘊涵的主題。不重在罵誰諷誰,不在模仿誰,不過是一種屬于精神方面而使情感“凝聚成為淵潭,平鋪成為湖泊”的“情緒的體操”。他的對農人和士兵的溫情,他的對健壯、勤勞、誠實、善良、充滿生機、具有各種人類美質的理想人的熱愛,他的對勇敢、天真、愛美等人性美的謳歌,無不像一條清澈的小溪從他文字的海洋中汩汩涌出。說他的作品帶給人的是“暗香”,也正是因為他區別于同時代作家的風格而獨具的特色。在我看來,這正是作家清新的故事中蘊藏的熱情,樸實的文字中說隱伏的悲痛。時而含隱深沉,訴說著人世的悲涼與不平;時而慷慨歡悅,歌唱著生命和人性、風俗和人情,最終共同交織成理想的獨具一格的樂章。這便是我眼中的沈從文,純潔如天使,質樸像脫俗的“翠翠”“天保”“儺送”……就是活脫脫的跳躍在他筆下的人物——美麗如傳說,神奇似仙境。而沈從文呢 卻退隱在人物事件背后,將自己的主觀情感融會在他們的演變之中。他沒有作為革命者和詩人的郭沫若作品中那種直抒胸臆的強烈燃燒的感情,更沒有作為思想家和斗士的魯迅作品中反映國民靈魂的精深透徹,他只是懷抱一點屬于人性的真誠溫暖的情感,超越世俗所要求的倫理道德價值,用人心人事作曲歌詠出別樣的情致和韻味,以其纏綿委婉的曲調輕輕叩擊你的心扉;又描繪出一個個動人的情境,產生滋潤心田的詩的意境、詩的情緒、詩的韻律。 “在鄉下住,黃昏時獨自到后山高處去,望天空云影,由紫轉黑。天空尚凈白,云已墨黑。樹影亦如墨色,夜尚未來。遠望滇池,一片薄煙,令人十分感動。”作家在《長庚》中曾這樣感嘆。而此刻讓我感動的卻是幻想中的黃昏,我仿佛看到一枝驛外獨放的臘梅,在朦朧的月色下微微浮動,暗香襲人…… 21世紀教育網 -- 中國最大型、最專業的中小學教育資源門戶網站。 版權所有@21世紀教育網本資料來自于資源最齊全的21世紀教育網www.21cnjy.com我作品能夠在市場上流行,實際上等于買櫝還珠,你們能欣賞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蘊藏的熱情卻忽略了,你們能欣賞我文字的樸實,照例那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也忽略了。 ──沈從文 《邊城》被許多讀者看作是“一部證明人性皆善的著作”。“邊城”這個詞在許多讀者心中,已經凝定為“湘西人性美”的文化概念,然而深入考察我們就會發現:這種說法僅僅看到了作品中美麗的光環,而人物的非正常死亡、離家出走、愛情破滅等故事的陰影卻被人們所“忽略”。這也許就是作者所說的“買櫝還珠”。 一 《邊城》描寫了一幅民性淳樸的風格畫,生活在那里的是“一群未曾被近代文明污染”的“善良的人”,發生于其間的愛情,更因為男女雙方特有的符合鄉下人審美標準的形貌以及靈魂的相互吸引而具有濃厚的審美意蘊。鑒于此,似乎可以如劉西渭(李健吾)先生所說:“……在這純真的地方,請問,能有一個壞人嗎 在這光明的性格,請問,能留一絲陰影嗎 ”然而,在這充滿善與美的“世外桃源”里,發生的卻是一場以悲劇告終的愛情:翠翠孤寂地守在渡口等待儺送的歸來,而儺送“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留下的是凄涼的余韻,是生死契闊、會合無緣的感傷。釀成這場悲劇的原因是什么 多數論者把它歸結于天保泡壞的偶然因素,以及迫使老船夫做出“老而好事”的舉動的社會因素──封建宗法和買賣婚姻。這種說法有理有據,似乎已把握了悲劇的全部構因,然而仔細一推敲,我們會發現,它僅僅抓住了悲劇構因的客觀方面,而把主觀方面──在愛情中起決定作用的順順及儺送的心理缺陷相對忽略了。 邊城的人民是人性美的代表,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是十全十美的,誠如作者所說:“生活有些方面極其偉大,有些方面又極其平凡;性情有些方面極其美麗,有些方面又極其瑣碎。”湘西的人生具有“人與自然契合”的一面,但也“充滿了原始神秘的恐怖”,“野蠻與優美”交織在一起。這種處于待開發狀態的原始自在的人性,不可避免地有其陰暗的一面。翠翠與儺送的悲劇正好把這陰暗的一面暴露出來,那就是邊民純樸健康人性下潛藏著的幾千年來民族心靈的痼疾──天命的迷信思想。他們以為禍患都淵源于冥冥之中的因果報應,對于一些他們無法解釋的禍患,總把它們與人的言行生硬地聯系起來,認為人的言行悖于常理勢必惹來禍患,于是由猜疑、誤會而產生隔膜,甚至最終釀成悲劇。正是這一心理痼疾,使順順父子不自覺地充當了悲劇的制造者。先是“船總性格雖異常豪爽,可不愿意間接地把第一個兒子弄死的女孩,又來作第二個兒子的媳婦”。再是儺送雖然面臨愛情與金錢抉擇時選擇了愛情,卻未能向著翠翠再靠近一步,并只身下了桃源。于是,老船夫對于翠翠的美好將來的希望無形中被順順父子的不自覺的冷漠毀滅了,他的生存意志也隨之被摧毀,終于在雷雨之夜完成了他一生的航程。而翠翠終于只能孤零零地守在渡口,等待不知歸期的心上人的歸來。什么時候,順順特別是儺送本人戰勝了心靈的痼疾,消除了由迷信導致的隔膜,什么時候有情人才能終成眷屬。然而要抹去這人性的陰暗面著實不易,順順特別是儺送本人能否突破這一心理障礙殊難預料,這一切只能由時間來回答。 二 沈從文在談及《邊城》時曾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準確理解這段話是把握作品內蘊的一條重要線索。多數論者在立論時往往對“不悖乎人性”視而不見,而只抓住“優美、健康、自然”等亮麗的詞以及作品所顯現出來的美麗光環,得出《邊城》所要表現的是一種“理想的人生形式”,所要贊頌的是“人性美”等論斷。我認為這是片面的。在沈從文的社會思想和美學思想中,“人性”是一個極重要的概念,是統領其小說內容的靈魂,正如作者所說:“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他的“人性”的內涵也不僅僅是多數論者所理解的“美的人性”,而是一種“金子與沙子并存”的客觀實在。作品所要表現的人生形式雖具有理想的特點,但并沒有完全理想化,而是一種現實的自為自在的人生形式──自然,美好而又雜有“沙子”的人生形式。 當然,僅僅根據創作談來探討作品的內蘊是不夠的,誠如勞倫斯所說:“永遠不要相信藝術家,而要相信他筆下的故事。批評家的作用在于從創作故事的藝術家手中拯救故事。”批評的關鍵是以作品為依據,透過作品所提供的人生視景、特別是人物的性格心理等挖掘其內蘊。不可否認,《邊城》以大量的篇幅對湘西人性美進行熱情的描繪和謳歌,從而體現作家對“理想的人性形式”,對生命自由的追求,但這畢竟只是作家的美好意愿,不能代表作品的全部內蘊。事實是,《邊城》的結尾是個出人意料的變奏,一個特定的結局,卻也是現實意義上的悲劇。誠如多數論者所說,這個悲劇顯示了人生在生命瞬間的不確定性。但這并不是作品的最終指歸。這種不確定性既是偶然事件所致,也是主觀的人為因素所致,即人物不自覺地、無意為之所產生的破壞性行為。作品故事的主干及結局旨在通過這種“命運的不確定性”,揭露美好人性的陰暗面──深潛于民族心靈的痼疾。正是這種痼疾,在關鍵時刻興風作浪,最終成為主宰人物命運的因子。沈從文是明了全部事變中的悲劇因子的,但他對“人性向善的發展”的追求,又使其不忍心過于痛揭人性的陰暗面,不忍心將人物的命運推向悲劇的結局,他渴望筆下的小兒女能夠獲得一份合理的人生安排,因此不惜花費大量筆墨來表現人性人情美的一面。然而,即使他使人物越過了現實的障礙,漠視封建宗法和金錢勢力而追求自由愛情,卻無法擦去傳統天命的迷信思想投在純樸人性中的陰影。由于這陰影,他筆下的兒女們終于產生了隔膜,演出了一場不知歸期的悲劇。這是作者所不愿見到的,卻是無法避免的現實。這就是“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 三 美學家桑塔耶那曾把藝術表現分為彼此相關的兩項:“第一項是實際呈現出的事物,一個字,一個形象,或一件富于表現力的東西;第二項是所暗示的事物,更深遠的思想感情。”我們考察沈從文小說的內蘊就可以明白這一點。湘西的人生是沈從文小說著力表現的重要部分,對于下層人民,沈從文側重表現蘊藏在他們身上的勤勞、勇敢、正直、善良而又淳樸的品德,努力挖掘他們身上的人性美,并在他們身上寄托著重塑民族品格的理想。他發掘了湘西鄉村社會人性的金子,同時深諳這種處于原始自在狀態的人性所具有的迷信、愚昧的缺陷。這種缺陷是美好人性的陰暗面,具有不可忽視的破壞性作用。當它發作時,勢必破壞人們自為自在的和諧狀態,成為“人與自然契合”的阻力。《邊城》的愛情悲劇正是這種缺陷作用的結果。至此,《邊城》的內蘊所呈現出來的就不是單一的“證明人性皆善”或揭露人性的陰暗面,而是展現人性的陰暗面與“人與自然契合”的對抗關系,以及在這種對抗中人類所受到的懲罰,啟發人們通過對這種懲罰的認識,從而“能夠追究這個民族一切癥結的所在,并弄明白了這個民族人生觀上的虛浮、懦弱、迷信、懶惰,由于歷史發生的影響,我們已經受了什么報應,若以后再糊涂愚昧下去,又必然還有什么悲慘場面……為這個民族自存努力上,能夠盡些什么力,且應當如何盡力”。 21世紀教育網 -- 中國最大型、最專業的中小學教育資源門戶網站。 版權所有@21世紀教育網 展開更多...... 收起↑ 資源列表 全文閱讀.doc 評論:“隱伏的悲痛”——《邊城》內蘊新探.doc 評論:暗香浮動月黃昏 ——從《邊城》看沈從文的創作風格.doc 縮略圖、資源來源于二一教育資源庫